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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1月1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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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嚼彩云
——纪念吴大羽师百年诞辰

 朱  膺 

    百年前东方升起一颗艺术新星,如今已闪现奇特的光芒。 

    我师吴大羽已诀别十五年,往事历历,仍在我眼前。你晚年常说:“我永远不会死,死是解脱,也很愉快!”如得道的高僧,大彻大悟。你当时正吐血又得重白内障,几次陪你去看病,你总是摇手相拒:“不要紧,任它自然吧!”今日才知,你当时已不顾一切地全力浸沉于“飞光嚼彩云”的自喻诗中,创作着超人才华的艺术精品。 

    见画如见人,我沉思无语,但不禁大叫:“你是不会死的,你高举的艺术火把,永远照耀人间,大家感谢你!” 

    你的许多高足如创作《开国大典》的董希文、油画《地道战》的罗工柳、画《血衣》的王式廓、法国艺术院院士、近赠大画给上海大剧院的朱德群、还有早为世界艺术大师也是法艺术院院士的赵无极、闻名国内外的吴冠中、赵春翔等,也一定会大声说:“没有您的教导,哪有我们的今天呀!” 

    您与我有三十多年的交往,我是你在沪受教最多最深的一位油画弟子。记得解放初,你自杭州不欢而回,可能我是第一个去看你。握别十多年,(我是十五岁于1935年入学,母校是国立杭州艺术专校,前身为国立西湖艺术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当年羽师是该校西画系主任教授)孰知一见之下,你立刻认出,紧握双手,亲热的喊道:“你是小朱吧!”我反问你怎知我小名,你说你在校时即识三个小,高一班,小赵“无极”、小庄“华岳”,还有一个就是你呀!都是年小,聪明又都画得好,我说:“我很惭愧”,你却笑笑“慢慢来”,现已不比过去,已可发挥更大才能。你现在画得怎么样?我很想看看,即约下次去我家。 

    不久去我家,见墙上我小女的画作,稍加赞赏,即提出了新的问题:画是如实“再现”,还是“表现”?要我思考。即时他又讲了中西艺术之异同及取舍和老庄的艺术观,既有启发,但又难懂。 

    知你生活有点困难,我征求领导同意,曾请去我校建筑系担任色彩老师。给予教授任课最高待遇。半学期后,即提辞,我问何故?你说:“我的色彩多用主观色,过多了要害人。”足见您为人师表心地纯真。 

    一次我问道:“为什么你的画上,从不签名?”你却反问我:“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了多余的了。”又说:“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正是世间惟独! 

    文革中,我俩同遭厄运,有一次去看你,忽然提到蔡元培,你说:“当年蔡元培是中国教育总长,前清翰林,懂六国文字。是位远见非凡、思想开放、爱才如命的教育家,他当年连我这样的人都关心。对西湖艺术院提出‘兼用并蓄’的办学方针,人尽其才,让不同学派教师发挥作用。” 

    当《色草》、《滂沱》等作品,在北京引起极大注意后,当你的《早晨的公园》又引起极高评价。一次,我和已故国画家应野平、唐云去看画展。来到该画前,大家都盯住不走。应说:“吴师之画一出,就压倒一切。”唐说:“色彩用笔,实在太美,随意又天趣。好,好。”我说:“它能如此吸引,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太妙!”八十年代初,文革过后,当时上海美协领导沈柔坚一次对我说,吴先生画得又新又好,他是个“大智若愚”了不起的画家,北京华君武同志,希望我们给他开个画展,你是否撰一文致《美术》杂志先报道一下。我以《读——滂沱》为文以介绍,谁知发表后,画被印倒。该年春节初二,我去拜年对羽师说,很抱歉画被倒印;此时,沈柔坚也推门而进。你却笑着说:“现在人已可到月球,从上画下,不是倒了。”我说:“你的艺术太超前了!”柔坚补句“超前五十年”。 

    该年初夏,被邓小平同志称为“我国在法文化交流大使”的赵无极,回国探亲,他每次回国总要见吴师,那次我陪去,师生难得一见,自然非常亲切,你祝他在法国大显才华,扬名于世。赵说:“您的艺术高见,不少已用于我的画上,谢谢恩师。”情深意切。以后,问及无极在杭州艺专低年级时,就学马蒂格里尼“大眼,歪长颈”的油画风格,被你发现,立加劝阻,认为其画局小,非大器之作,才使赵今得大成时,你说:“老师有责,时刻注意学生画眼,区分正斜,纠正引道很重要!造才不易呀!师教难为。”不久,吴冠中也从北京来,我又陪同去见你,孰知冠中一坐下来,就背诵当年你给他信上的诗句:“美在天上,有如花朵,落入人心,一经栽培……”你却十分谦逊,连连摇手:“过去的很浅,不要提它了。”又问他的画,虽属寒暄,彼此情深无比。 

    艺随时代,创新不已,您曾送我两句话。“反归明净,解脱羁束”,并作解释,认为是现代艺术进于道之要旨。又说:“明理易,行之难”。望努力为之:今已成为我作画之座右铭了。 

    其晚年之作,我认为已把民族艺术之精华——“韵”,融于“书、诗、艺、乐于一体”,已入天籁之境。 

    今天,在这里我对上海油画雕塑院一级画师、较早从事现代油画的陈创洛,近年在《上海美术通信》所撰写的吴大羽《谈艺录》表示由衷的感谢。是他,二十多年前,即有长远的眼光,虔心把羽师深远博大的哲学、文艺修养等方面如实地记录下来。今天有这样一份难能可贵的材料,(不啻是抢救!因当时羽师已八十高龄)它可以让我们知晓并向世人言证:羽师是中国现代油画的先驱,一位堂堂正正的大智若愚的真正学贯中西、德艺双馨的中国百年来不可多得的大艺术家。在思想禁锢时期,对羽师这样一位好画家、好老师,拒之门外,是时代的悲哀! 

    羽师,您没有死!您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 来源:《文汇报》2003年12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