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心梅
我的父亲钱松喦,1899年9月1日(清光绪二十五年八月七日)出生于宜兴杨巷湖墅。在1989年4月我第一次回到父亲出生、成长的老屋,我才真正领悟到父亲在“家乡好”中所题:“山爱家乡看,水爱家乡喝;家乡在江南,山笑水欢活……”浓郁表达了他的思乡感情。
宜兴地处太湖之滨,山明水秀,鱼虾满塘,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正是在这块有灵气的土地上造就出一代代杰出人才。
据钱氏家谱记载,先祖自北宋吴越王钱缪算起,到父亲已是第三十四世孙,祖上世代为官,及至曾祖父钱青堂(字清源)因偶然的原因只做了个廪膳生。廪膳生有个资格,秀才要参加乡试考举人,必须要有廪膳生作保。湖墅在洪杨战争,因不少人被杀,重组成了一个由1 3个村合并的大村。曾祖父的父母妻儿均遭杀戮,后我曾祖父续弦的是一位奇女子潘氏。曾祖父才华超群,在钱家祠堂办起了大书斋。祖父钱绍起家学渊源,除诗文书画无一不精外,还多一样医学。祖父在杨巷、本村办私塾,带上父亲读书,和一些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孩子们一起吟诗、写文章、对对子。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大舅秦惠卿,也在此求学,正是他成就了我父亲和我母亲秦纯理的婚事。父亲性情温和,酷爱读书,家里藏书甚多,他常常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一坐就是半天,祖父教他练字时,用一小盅子盛上水,放在大拇指与食指中间端着写。有时点一烛香,要他工工整整写完l00个字。祖父为父亲写一书签,上写十个字:读书三到,心到、眼到、口到。每读完一遍,拔出一个字,读完十遍,才翻到下一篇。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从小受到启蒙和严教。
父亲在祖父及其同执的影响下,对画画尤感兴趣,偷偷临摹家中的各种画谱,但祖父认为这是雕虫小技,不务正业,常常因此受到苛责。到辛亥革命前后,西风渐进,祖父看到洋学堂里有图画课,才睁一眼闭一眼由他涂鸦,以后发展到亲自教他。祖父思想开明,很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在清朝政府末年,地方上已经不受朝廷控制,祖父早就恨死了中国男子头上的辫子,在杨巷他第一个剪了我父亲的辫子,也剪掉了自己的辫子,两天后大家看看没事,乡里一阵风似的全部剪了辫子。祖父从来都痛恨女子裹脚和不许女孩子上学,就捎信给我外祖父,要求他未来的儿媳放小脚,并且允许她上学。因此我母亲只被裹了半年的小脚,所以她一直以她有一双大脚而骄傲。
辛亥革命后,祖父带头办洋学堂,在周围乡里自己出资开办了十多所小学,最后竞累死在教育岗位上。父亲因洋学堂课程太浅,在家自学了几年。在1918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无锡江苏第三师范五年制文科班,担任了五年级长。校长顾倬(字述之),图画老师胡振(汀鹭)、语文老师钱基博、诗词老师沈昌植等都十分喜爱我父亲,钱基博老师批改父亲作文,每次都有大段眉批,称父亲为“族里子孙中第一”。一次胡振老师带上父亲的一些画作去给无锡大画家、被日本誉为江南泰斗的吴观岱看,吴十分赞赏,说了一句“此子将来必成名家”。在“三师”毕业前,父亲收到了六份聘书,父亲挑了工资最高的苏州二师附小。1928年受胡汀鹭推荐,被聘为无锡美专教授。祖父在听说父亲已在美专任教,在生命弥留之际含笑去世。曾祖母因悲痛过度,两个月后也驾鹤西去。自此,父亲携妻女定居无锡。
尽管无锡离宜兴并不遥远,但由于交通不便,水路要走一天一夜。1937年日本鬼子轰炸无锡,父母带着我们四个子女回归故里,父亲曾作诗1 9首,其中“八荒冥合一归鸿,浪打船头鱼打蓬;忽地闻香欣到里,故园先迓木樨风”这一首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背诵。我也由此推断出,是在桂花将谢时节逃难回家的,桂树有知,桂花不谢,似在等我父亲回归故里。父亲常回忆,在湖墅老屋东南花墙内,曾祖父亲植一棵桂花树,树下常置一鸡笼,因肥料充足,到30年代已有一抱粗。桂花盛开时,父亲从杨巷走回家,老远就见蜡黄一团,香气扑鼻。父亲住无锡时,每当老家有人来时,总要问问桂花树怎样了,50年代末听说被砍、被刨根,父亲这一念想竞成痛楚。
1957年6月14日父亲坐船经湖洑途中,见大片竹林中飘出袅袅炊烟,水中鹅鸭自在游憩,妇女在河边洗衣取水,一派人与自然祥和景象。父亲随口记下一诗:
嫩晴溪石藓痕滋,鸡唱云中鸭啑陂;
袅袅炊烟出深竹,山家恰好饭香时。
父亲说: “宜兴物阜民庶,风景秀丽,素有金张渚、银湖洑湫之称于此,湖洑小景获观当地人民生活之一斑。”父亲回家后创作了“竹海人家”、 “饭香时节打渔回”,其画面境界的优美,令人神往,曾为出版社争相刊印。
文化大革命后期,江苏国画院虽未恢复,但成立了一个国画创作组,要求画家深入农村、工厂、矿山。l975年11月父母亲随团访问宜南山区,参观横山水库、阳羡茶厂、宜兴林场。此处地接浙江,离老家太远,不能随意行动,但他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铜官山峰、竹海茶厂、 “画溪花浪”,好像看见了洑山正在笑靥相迎。父亲外婆家在廛麓,尤听说安乐山发现了铁矿,欣喜无比。父亲说,我家先祖原住安乐山南麓,太平战争后,曾祖父钱青堂相信风水,迁居湖墅。父亲童年时常随祖父去山隈省戚族,总要登临。回家后,以米法点画出眼前真山,见者无不夸奖,父亲亦暗暗自喜。安乐山漫山皆是露头石骨,色深黑如墨,仅有石骨,无一树,遥望真“米家山”笔法,这是矿山的特点。
父亲此时已过古稀之年,尽管人生多次遭受挫折,仍对生活始终充满信心,笔耕不辍。 “文革”乌云一过,父亲又以新的面貌迎来国画创作的新高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北京周口店、承德、山海关及长城起点为题材,作诗画稿二十多幅;应邀去淮安开会,写生诗画稿八幅。父亲走到哪里,随手写生、吟诗,归来思考构图。他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从写生中来,真正万师造化,中得心源。现在这个经济大潮中,有人否定传统,否定生活来源,父亲说过,传统是历史的累积,传统来源于自然,传统万万不能丢。他对我说: “要是将来把传统丢了,中国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可以说,父亲的画笔笔都是传统,但笔笔都渗透着他的思想情感,笔笔都充盈着时代特点,笔笔都有生活来源。父亲强调,画画要多读书、多写字,这是素养。至于诗,能作最好,不能作诗也可以。思想感情如果用文字表现不出来,可以用画来表达;画达不到,用诗来表现出来。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这就是父亲作品的特点。
晚年父亲思乡情切,告诉我常常一夜全是梦,梦到的都是小时候的情景。我心里明白,白天想多的事,梦中就会反映出来。这是故土难离,乡情难舍啊。1983年5月,父母受宜兴市政府邀请,回故乡写生,本册中近三十幅作品都是这一阶段所创作,宜兴的山山水水他画了个遍。湖墅又名鹅溪,是父亲童年游钓之所,溪上清辉,尤难忘怀。这一幅“鹅溪月”水中的圆月,正是父亲梦中所眷念的故乡明月。铜官山是宜兴最高的山,父亲说,幼年门对铜峰,素未一登。1937年秋,储南强先生返乡,步行到湖墅,约我父亲同登铜官山。站在铜峰上,面对翠峦叠嶂,储老先生喊了一句“气象万千”,此情此景父亲直到晚年,记忆犹新。父亲作了两幅大画“铜峰叠翠”,一幅赠送宜兴政府,另一幅送给了南京双门楼宾馆。1983年有幸返乡,下榻在西氿之畔,看着家乡山,喝着家乡水,枕着家乡的波光山影,渐入他的荆溪恬梦。父亲热爱家乡,热爱祖国,常对我说,一个人如果连家乡都不爱,怎么会爱祖国。
父亲的晚年是美好的,他看到改革开放的曙光,预计到市场将走向繁荣,这将一定会给文化艺术事业赋予新的活力。如果说父亲的一生是成功的,这成功的秘诀只两个字:勤奋。
钱心梅:钱松喦的三女儿
此文原载《家乡颂——钱松喦笔下的宜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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