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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故园故人总相恋

(宜兴日报2010年6月29日)

吴老留给家乡人民的最后音容(2010年3月11日本报记者马超摄于吴老家中)

    初春的新绿,薄薄的雾霭,水边村舍,黑瓦白墙……这些宁静恬淡的江南意象是吴冠中先生最经典的作品题材,也成就了他独特的绘画风格。在这些诗意盎然的水乡画卷中,我们常常能看到故乡宜兴的身影。

    有人说,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一个是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对先生而言,这两个故乡是合而为一的。宜兴不仅有着他终生难忘的乡情乡音,有着清新淡雅、古朴而灵动的韵律之美,更有着他毕生追求的艺术与人生至臻至美的境界,有着他所向往的人间真情与品格风范。故乡既是先生艺术的起点,更是他精神的归宿,他一次次用丹青妙笔描摹故乡神韵,几十年饱蘸深情叙写故园乡情,其缘由,正如他为自己一幅画作题写的款名:“故园故人总相恋”。

    故乡又何尝不是无时无刻思恋着他这个故人呢?为表达对先生的无限怀念,本版特刊发先生生前描绘家乡故园的部分作品,这些作品均选自本报编撰并即将出版的《自家江山——吴冠中笔下的宜兴》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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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宜兴报》创刊三十周年暨复刊六周年(1986年作,水墨设色)

忆故乡(1996年作,油画)

江南春(1981年作,水墨设色)

故乡小巷(1981年作,水墨设色)

竹泉石(1993年作,油画)

白首忆童年(1989年作,水墨设色)

自家江山(2005年作,水墨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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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记(节选)

    为了探求生活中和大自然中的美感,数十年来我几乎年年背着画箱走江湖。我画过西藏高原、玉龙雪山、重重叠叠的山城、西双版纳的节日……但我最爱画,而且年年想画的还是江南故乡。自从读了鲁迅的小说,我对自己的故乡宜兴便感到分外情深,它和绍兴十分相似,社戏我童年常看,阿Q住的土谷祠我们村子里也有。宜兴村村都是小桥流水和白墙黑瓦,早春,又蒙上薄薄一层飘荡着的丝丝垂柳,显得分外秀丽。今年我特意抽空回故乡去,寻求童年的梦境,重温乡情!

    我们宜兴是好地方啊,何止只是鱼米之乡,除了滨太湖的七十二渎良田外,还有山区,那边多辽阔的茶场和浩翰的竹海。矮矮的团团的墨绿的茶树成行地随着丘陵起伏,如遍野的卧龙,似乎还在蜿蜒蠕动着。近看,细看,那密密麻麻的嫩绿色新芽在喷吐,我不禁采片新茶品尝起来,清香久留舌尖不散。笋更是美味,无锡、苏州及上海等地吃的冬笋和春笋,很多是我县张渚一带的产品。阴凉凉的竹林里,千竿万竿湖绿色的新竹轻轻摇曳,土是松软的,雨后,春笋破土,像成群的儿童似的钻出来了,还都翘着尖尖的小耳朵,我总爱伏在地上描画那体形单一而线纹结构复杂的幼苗,我爱它们,但无法挽救它们被砍伐的命运!除了笋和茶,宜兴还有值得骄傲的,就是丁山、蜀山镇的紫砂花盆和茶具。

    水乡水乡,最突出的还是水,小小的宜兴城就挟在东、西两个氿(湖)之间。还有一个滆湖,那是芦苇和渔帆之乡。老友们说滆湖变了样,修了堤,种了树,希望我去看看。我眼前立即呈现出引人入胜的画面:茫茫的湖水,曲曲折折的渔簖,密密的芦苇,野鸭沉浮,黄雀乱飞……我一定要去!《新华日报》的记者们也正到滆湖之滨的南新公社去采访多种经营的生产情况,我便同他们一同乘小汽船向滆湖驶去。我宁愿顶风站立船头,冒着微雨和料峭的春寒,激动地向四周探望,仿佛急乎想寻找久已失散的情人!多宽阔的河面啊,我全不认识了,公社书记说这是连结太湖和滆湖的运河,长五十华里,是十万民工一个月挖成,啊!这是家乡的苏伊士运河!运河两岸大都是新植的桑园,桑树刚吐豆大的芽,枝条交错,满缀着星星嫩绿之点,组成了朦胧的微妙色调,其间透露出衣着鲜红翠绿的姑娘们,衬以江南春阴时特有的银灰色天空,真是迷人的画面!偌大的渔网往往横跨在河面上,隔着网看那捕鱼的帆船和初透水面的芦苇新叶,帆影满湖芦芽短,是诗是画,我的故乡是诗画之乡!绕过人造的十里长堤,看过种满芦苇的辽阔的滩田,机船在一柳荫深处靠岸了,花圃!这里是花圃,我从千里外归来,本意是为了探寻故乡泥土的芬芳,根本无意来欣赏香花,不意在这野湖之滨却碰上了七十亩花圃!这里土壤宜于培养花木,除了绿化任务外,人民有了衣食也就要赏花了,愿我的家乡百花争艳,万紫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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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校(节选)

    我和我的母校同龄,不,我比母校还大六岁。我七岁上学,是私立吴氏小学的第一届学生,我父亲一手创办的这所乡村初小就设在吴氏宗祠里。除我父亲外,还有二三位老师,他们教国语、算术、珠算、体操和手工,后来又加了音乐,父亲还为此到无锡买了一架风琴。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吴氏小学改名北渠小学,规模在一步步扩大,而且在宜兴县教育局立了案,但经费永远很困难。父亲上课时带着粉笔来,下课时自己将剩下的粉笔头带回,下堂课再用。学生爱偷粉笔,既可以用来到处乱写乱涂,又可以当吸墨纸吸干作业上污染的墨渍。后来我到省立无锡师范上学,学校就阔气多了,教室里剩余的粉笔头多的是,有各种颜色的,有整支整支没用过的,同学都不去捡。我便选较完整的捡起来,一学期下来积了两大匣,假期带回家交给父亲上课用,这是我对父亲教学工作唯一的一次帮助。粉笔大概将在现代教学中淘汰了,但它留给我永难磨灭的纪念。

    吴氏宗祠是我们乡里****的祠堂,天井里有海棠、芭蕉、南天竹,还有两棵硕大的桂花树,一棵金桂,一棵银桂,树冠伸出于高高的围墙之上,行人老远就能看到。同学们并不珍视屋宇之古老与花木之美好,倒是总盼望在校墙外的大草坪上搭台唱戏,其实也并不真真为看戏,只喜欢看戏场上有各种吃食卖,不过一般也买不起,因连买课本的钱都老拖欠着不缴,父亲总为催收课本费操心。

    吴家不仅有大祠堂,还有一大片松坟,高高的松树林里散布着坟墓,我们称之为大松坟。大松坟就在我家西面,当清明、冬至的祭祀日子,吴家老少几辈排在墓地前跪拜,往往由父亲唱祭词,祭毕全体到祠堂里吃一顿美美的酒席,女的没份。我和伙伴们经常到大松坟里用爪筢耙松毛,即散落满地的干枯松针,用以当柴烧。胆大的爬上高树巅掏鸟窝,我不敢,父亲绝对禁止。岁月如驰,游子浪迹四方,当我再回故乡,大松坟早已消失了!大松坟显然不能与曲阜孔林媲美,但我十分怀念自己的百草园,童年的原始森林!

    最近,收到北渠小学校长张孟华同志来信,说学校已建成新教学大楼,大楼就矗立在我老家的西面。我不认识张校长,不知他(她)曾否见过原先的大松坟,我估计大楼的位置就坐落在大松坟上。北渠小学也改名宜兴市闸口中心小学,说现有幼儿一百五十多人,小学生六百五十多人。心潮起伏,我想起了私立吴氏小学,当年的同窗年年老去,已难寻觅!归去,归去看看大松坟里五彩缤纷的儿童世界,听那嘈嘈杂杂如急雨的乡音合奏,由他们追问从何处来的白发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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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巷

    我总喜欢看小巷,大致由于两个原由:一是多样形体挤在窄巷里,万象浓缩,构成丰富的画图;二是小巷与外界隔离,躲进小巷成一统,小巷呈现独特的身段体态美。从形式构成的角度看,惊险的长江三峡与区区小巷并无本质上的差异。

    这静巷冷清清,隔绝外界自成一统,似乎空无所有,却含蕴着形式美感之微妙节奏,低音吐柔情。缓慢的“弧”与“曲”是画面主调,墙头、墙脚、左方远处的山墙、墙里伸出的树枝,都参与了弧与曲之合唱,严肃认真,绝不让走调。一片弧曲腔中镶嵌进来小小的黑方块,正方的、长方的小小黑色浓缩之块块,在行人眼里,它们不过是墙上全不起眼的洞或远处几个窗,但在这小巷的绘画天地里,她们对照全局的弧与曲,平衡整个画面大量的白。如果秤的一头是许多弧曲之枝条,是大块大块的白,那么这几个小小的、方的、墨黑的秤锤恰好使秤获得平衡,白墙不是白纸或白布,偌大面积的空空如也的“白”却要唱主角戏,戏在哪里?因之旧墙斑痕、水渍、或由于墙面转折而呈现垂直的、横扫的、斜飘的各样轻微的形与色之递变,是笔墨、也是肌理,她们承担了舞台的主要任务,如她们的工作不出色,戏便将落空,观众是会失望的。

    这个小巷在我的故乡宜兴,五十年代末我曾画过,但返京后发现画面似乎像来自郁脱利罗的巴黎小巷,心里不舒服了。八十年代初重来宜兴,特意又找到这条安然无恙的小巷,我从巷口到巷里出出进进并往返组织画面,用自己的眼来吻故乡的墙,自己的脚印留在小石子路上。

    最近听说小巷已拆了,那高墙里原本是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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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青草育童年(节选)

    故乡已离得那么遥远,并且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了,童年的情景却永远是那样的清晰,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呢,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刚刚梦醒!

    一九一九年我诞生于江苏省宜兴县闸口乡北渠村,地地道道的农村,典型的鱼米之乡。河道纵横,水田、桑园、竹林包围着我们的村子,春天,桃红柳绿。家里平常吃白米饭,穿布衣裳,生活过得去,比起高楼大屋里的富户人家来我家很寒酸,但较之更多的草棚子里的不得温饱的穷人,又可算小康之家了。很幸运,我七岁就上学了,私立吴氏小学就设在吴家祠堂里,父亲当教员,兼校长。小同学都是赤脚伙伴,流鼻涕的多,长疥疮的也不少,我们玩得很欢,很亲密,常说悄悄话,至今忘不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永远跳跃在我对故乡和童年的怀念中。

    土地不老,却改观了。原先,村前村后,前村后村都披覆着一丛丛浓密的竹园,绿阴深处透露出片片白墙,家家都隐伏在画图中。一场“大跃进”,一次“共产风”,竹园不见了,像撕掉了帘幕,一眼便能望见好多统统裸露着的村子。我童年时心目中那曲折、深远和神秘的故乡消失了。孩子们是喜欢桑园的,钻进去采桑椹吃,一面捉蟋蟀。我到今天还喜欢桑园,喜欢春天那密密交错着的枝条的线结构画面,其间新芽点点,组成了丰富而含蓄的色调。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母亲求神许愿,许愿到杨茂公桥的庙会上去敬菩萨。病好后,便要去还愿。杨茂公桥离家有几十里路,那里两年一度的庙会十分热闹,远近闻名,能去看看这盛大的节日确是无比的快乐,我欢喜极了。我看各样彩排着的戏文边走边唱,看骑在大马上的童男童女游行,看高跷走路,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最后庙里的菩萨也被抬出来,一路接受人们的膜拜。人山人海,卖吃的挤得密密层层,各式各样的糖果点心、鸡鸭鱼肉都有,我和父亲都饿了,我多馋啊,但不敢,也不忍心叫父亲买。父亲从家里带来粽子,找个偏僻地方父子俩坐下吃凉粽子。吃完粽子,父亲觉得我太委屈了,领我到小摊上吃了碗热豆腐脑,我叫他也吃,他不吃。卖玩意儿的也不少,彩色的纸风车、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显然不可能花钱买玩意儿,但父亲也同情我那恋恋不舍的心思了,回家后他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了。万花筒里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吧!

    我永远记得姑爹家那只小渔船,他多次摇着他的渔船送我到宜兴和无锡投考、上学。姑爹家住在滆湖边的一个大渔村里,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村子很长,一家紧贴着一家沿小河排开,每家的后门临河,每家的船便系在自家后门口的大柳树上。白天,船都下湖了,风平水静的时候,那垂柳笼罩下的渔村倒影是挺美的画境;傍晚,船都回来了,小河里挤得看不见水面,家家七手八脚从船里提鱼上岸,忙成一片。湖里芦苇丛中栖息着一种小鸟,叫黄雀,就像麻雀般大小,渔民们捕来当肉食卖,一如北方的铁雀。表兄们说,捕黄雀要在深夜,一面张好网,从另一面敲锣赶黄雀撞到网里去,于是一捉一大堆。我听了真兴奋,也想跟着去捉一回,父亲坚决不同意,还是去不成。终于有一次,我也进到湖上的芦苇丛中去了。那时候军阀混战,当吃了败仗的败兵逃到村子时,不成队伍了,他们更无法无天,情况也就更可怕,打破门到家里抄,抓到男人要花边(银元),抓到女人便强奸。有一次情况特别紧张,据说就要在我们村子不远处打仗,满村人心惶惶,有钱人家躲到宜兴城里去,去不了城里的也投奔远亲去。姑爹来家了,叫我们住到他家,情况紧急时可以上小船躲入湖里芦苇丛中去。我和母亲及弟弟决定跟去,父亲不肯去,他说只要我们走了,他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其实,他是不放心这个家。后来真的打起仗来,我和母亲等挤在姑爹家的小船上驶入湖里的芦苇丛中去,人多船小,姑姑和表姊们分别挤进了他们邻居的船中。听到砰砰的枪声,飞弹在头上空中吱吱地尖叫,心惊胆颤,大家把棉被盖在身上,蒙住头,说子弹是硬的,万一落下来,吃硬不吃软。我完全忘记了捕黄雀的事,也没有留心芦苇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担心子弹飞来,更担心父亲此刻正躲在什么地方呢,母亲急得不断流泪。小小渔船永远地在我脑海里留下了难忘的形象,亲切的形象。我特别喜爱鲁迅故乡的乌篷船,我的绘画作品中经常出现水乡小船,正渊源于姑爹家的渔船吧!

[ 来源:宜兴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