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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美术史”光照后世——重新“发现”吴大羽(下)

宜兴日报2015年6月12日“阳羡·记录”  撰稿:戴 军

晚年的吴大羽

  在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宜兴现象”,徐悲鸿、钱松嵒、吴冠中等大家,以其卓越的创造,推动了中国现当代美术的发展。吴大羽也是其中之一,他几十年默默耕耘,不懈探索,以一个人的美术史,填补了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有关抽象绘画的一段长时间的空白。

《滂沱》(画布油画 1980年)

《公园的早晨》(画布油画 1978年)

《色草》(画布油画 1984年)

录孟子句书法(上世纪80年代)

  超越世俗的精神跋涉

  艰难岁月里,在度过了最初的忿闷期后,吴大羽又回到他所钟爱的艺术世界里,踽踽独行。

  大羽是他的字,22岁时他自己取的,源自“大道无朋”这句话。他将“朋”字拿掉两撇,变成“羽”。在他看来,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教师是传道者,艺术家亦是。他崇尚的是天地间的大道。何谓大道?我的理解,更多指的是那些普世的价值理念,源于自然的人生法则,对于世界和人类自身的终极关怀。因而,胸怀天下苍生的吴大羽,又怎会因个人的不幸而绝望,拥挤、闭锁的阁楼又怎会阻碍他与天地万物的对话?

  对话伴随着他对于先贤古圣的重新阅读,这样的对话和阅读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终结。上世纪50年代,他的学生闵希文等前去探望他,发现“他很少谈画,谈创作,只说哲理、佛道、老庄。他说他不信佛,但谈的都是对‘无’‘虚’‘空’‘悟’等的领会。”吴大羽始终关注的是人间大道,而早已将世俗生活与个人利益置之度外了。

  晚年迎来艺术的辉煌

  “文革”结束时,吴大羽已是古稀老人,但他依然以饱满的热忱,开启了创作的辉煌期,在人生的最后10年,留下了大量优秀作品。由于健康原因,他只能画些小幅作品,这些作品同样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这一时期最早的一幅是1978年作的《公园的早晨》,表达了一位老人对于和平的祈愿。它没有具体的景色,而是画了他内心的感受,色调柔和,气氛温馨。1980年创作的《滂沱》,是他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景象,大雨模糊了一切,作品笔触更加奔放不羁,色块更加随意跳跃。1984年他创作了《色草》,在当年六届全国美展评选中获奖。吴大羽晚年的作品几乎都是他几十年思索后的产物,是胸有成竹后的一挥而就。

  然而,疾病与衰老还是将他打倒了。1985年秋开始,吴大羽的视力更加模糊了,不得不放下画笔。他无奈地写到:“白内自内障,不许染丹青。”他想等眼睛动了手术后,再继续作画,但命运没能再给他机会,1988年元旦,他带着未了的心愿,与世长辞。

  烛照后世的精神之火

  一代宗师悄无声息地走了,却留下了蔚为可观的精神遗产。

  20世纪40年代起,吴大羽开始了几十年不懈的探索,创作了大量堪与西方同时代艺术大师媲美的抽象绘画作品,并构建起了自己完整的艺术体系,同步呼应着西方的抽象表现主义运动。

  在吴大羽看来,艺术是至高无上的。 他说:“艺术是人与天之间的活动。”“艺术生命是人类生命中的中心生命。”

  艺术的本质是什么?是美。他说“艺术是物我交接瞬间难以形容的美感。”

  这个美有内涵,内涵便是善,是形而上的精神,是道义。他说:“非手眼之工,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把美善的愿望加诸人的活动是为政治真理。锻炼自己身心作出其贡献是为艺术真理。”

  在吴大羽心里,艺术真理重于生命:“我自己尊重我自己认为的真理,比看重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正由于艺术之美以善为核,吴大羽认为,抽象艺术同样是载道的。他说“在抽象绘画的功能里,可以是具备着天真赤子心大慈大仁爱高度忠信之用的。”因而,他反对形式主义:“艺术是灵魂创造形式,形式表现多,灵魂会缩小。故对形式的公释,应是相对的。民族化不能从形式上去理解。”

  他崇尚抽象艺术,因为它有着更为自由的表达,更加唯美的形态。他说:“造型艺术的出现,可以在形象规格之内,也可以在形象规格之外,可以自造一种新典模,夺破陈旧樊笼的,书法或书道就是其另例……或许抽象绘画正是解放眼目创造的小卒,以后的画家将因它一提,提醒了顽疾。”

  他提出了“势象”这一美学概念:“势象之美,冰清月洁,含着不具形质的重感,比诸建筑的体势而抽象之,又像乐曲传影到眼前,荡漾着无音响的韵致,类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动于静止,似佳句而不予其文字。” 势象的提出,是吴大羽探索抽象艺术的重要收获。

  吴大羽是一位具有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并兼有国际视野的艺术家,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特别是对书法的认识,也是走在同时代人前列的。他说“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讲究势象美。绘画只能身随其后,书法是中国艺术的精华。”“抽象绘画艺术是以抽象为其手段,书法艺术则以抽象为其目的,它着实支配了整个中国文化的历史。”

  吴大羽关于东西方艺术的论点,十分独特。首先,他认为艺术是相通的,不应有地域之分。他说:“世界上一切一切的艺术,包括统统的一切,都是共通的,只不过封建意识把它割开了。” 其次,他认为东西方数千年来各有艺术创造,应该相互借鉴:“东西方的艺术必须融合。何况绘画和音乐一样是一门世界语言。”再者,吴大羽觉得,各个民族的艺术创造只要是好的,都应该吸取:“所说的东方学西方,或西方学东方,这种说法太狭窄了,其实质是‘异方’。艺术上此方学彼方,有什么好说的呢?”最后,他认为这种异质文化的融合不是目的,最后还要在此基础上有自己的创造:“东西方艺术的结合,相互溶化,揉在一起,扔掉它,统统扔掉它,我画我自己的。”的确,他的抽象,既来自西方色彩幻景孕育的抽象,也与中国传统绘画理念里的意象暗合,却又完全是他自己的风格。

吴冠中纪念大羽先生的文章手写稿

吴大羽(右)与赵无极

  梦里依稀的故乡容颜

  在所有关于吴大羽的记述中,似乎很少看到他与故乡宜兴的联系,虽然他的学生、朋友和同事中不乏同乡,特别与另一位从宜兴走出的美术大家徐悲鸿很是有缘。吴大羽曾这样写道:“(吴徐两家)世谊既笃,遂尔通谂,顾及乡城间程,未繇与悲鸿识。及长,于巴黎霍普斯学会上始获数晤,后游金陵,颇蒙过临三声雁客寓,余欣相迎曰,闻其所闻,访其所访乎?答曰固乐会鹏,为问奚待。余诚无似,相与大笑。自此燕博飞飞,岁月西东,终未尝交换手造,今且永别……三声雁为南京巷名,乃以悲鸿名义相戏。余字大羽,名待,缘是见嘲。”敬重与惋惜之情跃然纸上。

  然而,吴大羽似乎15岁外出求学后,宜兴便从他的人生历程中消失了。这一度让我非常沮丧。

  后来,他大哥的女儿、美国作家吴崇兰的《我的小叔吴大羽》一文,让人看到了他的缕缕乡情。在侄女的记忆里,小叔异常惜画,但“乡人索画,由我父子政转达,无不应命。”对乡人网开一面,谁说不是乡情的力量?去杭州任职后,有一年他带着妻儿回家省亲,年幼的崇兰看到,小叔和父亲、三叔他们总是在厅堂里来回踱步说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那亲热的场面深深刻进了她心里。

  虽不能时常回宜,但故乡在吴大羽心头依然有着沉甸甸的分量。1947年他创作的《船夫曲》和次年创作的《回乡》,都是他旅途中得来的内容,它们勾起了他对儿时的回忆。

  建国后,吴大羽长期受到政治压迫,他的出生也成为受批判的一大罪状。我想,他即便想念故乡也不敢回了,更害怕乡亲无端受牵连。但故乡一定会常常走进他的梦境,因为这方文化厚土所给予他的滋养,是潜移默化而又深入骨髓的,在他天才一般的艺术创造中,分明有着故乡博大的情怀。

  这样的情怀也让吴大羽从全人类的高度去探究艺术的价值与真谛,把天地当作了心胸的外形,把世界当作了精神的故乡。如此,他又怎会把乡情单单寄托于生养他的这方水土呢?

  改革开放后,崇兰与小叔取得了联系,寄给他一笔钱款以表孝心,但他立即将钱转寄给家乡的大嫂,即崇兰的继母,还写信给侄女说自己生活很好,让她不必挂念。后崇兰再次寄钱并解释说,继母自己每月都有奉养,请他放心,寄款只是小小心意,还望勿拒。然而吴大羽还是让女儿寄来一卷织锦丝绒,让崇兰感叹小叔的为人,真是“虽一分一毫,也不肯随便收受”。其实,她未曾意识到的是,小叔对于她父亲一生都心存感念,然而她父亲早早死于日本人的炮火,这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如此,他怎能再接受侄女的帮助?后来崇兰说很希望拥有小叔的画作以慰思乡之情,当时他没有现成的作品,便立即为她创作了《彩奏》等四幅油画。故乡、亲人其实一直都是吴大羽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也一直给予着他力量。

  永载史册的艺术传奇

  吴大羽是中国现代抽象艺术的奠基人,然而一生命运多舛,历尽磨难。生前,他几乎没有发表任何著作,也没有举办过一次个人展览。时至今日,他的名字对许多人来讲依然十分陌生。但他始终虔诚地追求着艺术理想,以一个人的美术史,填补了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有关抽象绘画的一段长时间空白。

  名利,吴大羽从来视作云烟。他从不在画上签名,他说:“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了多余了。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他一生笔耕不辍,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据家人统计,他存世的绘画作品有2500幅之多,文稿约50万字,其中包括500多首诗歌。

  吴大羽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个典型与传奇,他对中国文化走向的思考,在今天更具时代意义。

  他秉持独特的习艺路线,诲人不倦,他的学生队伍成为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一个独特的艺术方阵。吴冠中曾4次撰文纪念老师,呼吁研究“吴大羽现象”;近年来,海内外的艺术机构也渐渐“发现”了吴大羽,并开展了相关的研究。

  吴大羽曾说:“我是不死的。”是的,他虽已逝世27年,但他对于中国现代绘画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价值,正逐步显现。作为同乡后辈,我们也应在他人格与艺术的感召下,执著于精神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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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家 评 大 羽

  现代著名美术理论家林文铮:“据我个人的观察,真可以称为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当首推吴大羽氏无疑……西方艺人所谓‘使色彩吟哦’,吴先生已臻此神妙之境。”

  著名画家吴冠中:“他(吴大羽)是杭州艺专的旗帜,杭州艺专则是介绍西方艺术的旗帜,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吴大羽威望的建立基于两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强烈的个性及色彩之绚丽;二是他讲课的魅力,吴大羽从技术到艺术,再到做人,从东方到西方再到东方,从有法到无法的艺术发展道路,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一个极为突出的十分丰富的现象。”

  著名画家朱德群:“吴大羽是我的老师,更切实地说他是我的恩师。我常和人说,我万分幸运的是我在艺专遇到了几位非常好的老师,大羽先生是我最尊敬的一位,也是(使)我受益最多的老师。”

  著名画家赵无极:“我受吴大羽老师的教导至今感念不已,他将永远是我们的模型的创作者。”

  中国美协名誉主席靳尚谊:“看了吴大羽先生这本画册很惊讶,中国还有这样写意得非常自如的、达到相当高度的画家。吴大羽先生把中国画中非常重要的精神——笔墨,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特点体现出来、抒发出来,是有一种简‘写’的东西,不是一种简单的抽象。”

  中国油画院院长杨飞云:“民国时期艺术大师辈出,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之根深于其心;另一方面,他们直接习艺于西方。吴大羽即是其中之一,他早年留法学习西方现代绘画,归国后,潜心于中西方艺术的新探索,是中国新绘画的拓荒者,开启了中国油画抽象性艺术的新发展,是中国抽象油画的宗师,并影响至今。

  法国著名批评家戴浩石:如果说二十世纪中国绘画史上存在一位关键人物,那一定是吴大羽。

(本版图片为资料图片) 

[ 来源:宜兴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