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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诗性和虔诚

许  江

  在西湖玉泉山门的右侧,沿着平缓而葱绿的山丘,有三座不同的小楼。建楼的楼主分别是林风眠先生、林文峥蔡威廉夫妇、吴大羽先生。对于一般的人,这一串名姓与小楼一样久远,但在中国现当代艺术史和艺术教育史上,他们则与中国最初的国立艺术高等学府——国立艺术院的诞生和发展联系在一起,并代表着这所艺术学府的理想和追求,代表着一种苦苦追寻的人生和不灭的梦。1998年春天,我曾走访了这三座小楼,踏着先师们的足迹,我在精神上接受了一份超越时空的洗礼。我不止一次地询问自己能为这些先师们做些什么呢?今年,是吴大羽先生诞辰100周年,当邱瑞敏先生、林天民先生邀我为吴先生百年诞辰写一篇短文的时候,我头脑中又一次浮现马岭山坡上的那座平房,那隐没在山腹之中、深深扎入大地的小屋。

诗人般的虔诚

  吴大羽先生那一代人是与二十世纪同龄的人,我们几乎都无缘与他们相见相识,只有通过我们的老师或老师的老师的回忆,来想象和拼构他们的形象,那不可还原的,却是那个年代的生活周遭和历史背景。然而,当我们面向学习和工作多年的学校,面向那个不断传习着的学术精神,就会深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在所有的回忆文章中,吴先生都被描绘成一位令人尊敬的严师,一位艺途上不懈的跋涉者。吴冠中先生称吴先生是“生命的宗教徒”。朱德群先生称“吴师是位才华横溢的学者画家”。赵无极先生强调“我们要将前代的大师,摆回他应得的地位”。曹增明先生回忆吴先生当年的语重心长:“师主之间是道义关系。”他们记忆中的吴先生有几分孤做,有几分严厉,但他们无不心怀感恩,深切地怀念着这位严师,推崇他的博识和独到的见地,感谢他作为良师益友所给予他们的塑造。从他们的回忆文字中,我深切地感到吴大羽先生为人从艺所特有的虔诚。赵无极先生回忆:“吴大羽先生教得严格得不得了。”“他不是(仅)给我们启发,他是教我们怎么看……他完全为我们打下了基础,基础很稳,‘简朴’这个因素,我们受他影响很多。”朱德群先生回忆:“有一次吴老师批评我们画的时候,发现画面上有投机取巧的表现,他很慎重地说,作画要忠实诚恳,不要卖弄小聪明、出风头,在校六年的学习能画一张完整可看的画就够了。”这句话,令朱先生终生铭记。曹增明先生回忆当年想改行雕塑,“吴先生大为诧异,一时很紧张,他说:‘你是懂得道义的,你是有才华的,你是有抱负的,我当时在法国,也曾在布德尔的工作室里工作。我懂雕塑,你还是画油画好。’”曹先生所描述的这份紧张令我至为感动。只有深爱者在其所爱被疑之时才会有这种紧张,这紧张中包藏的是一种特殊的虔诚,是一种如吴先生所反反复复强调着的“道义”。将“艺术”视为“道义”,视之为生命的归综,视之为人生所倚的道德和气节,是一种相当严肃而庄重的观念,我们只能以“虔诚”来加以描绘,并在心底里悄悄地体味和追慕这种不凡的境界。曹增明先生还充满激情地回忆那年雪后初晴,在吴先生家中烤火、被雪原上的构想和激情烧红了面庞的情景:吴先生激动他说,如果在小坡巅上建起一座纪念碑式的巨雕人像烟囱,每当秋冬,扫集落叶,燃起烽火,烽烟将在这雕像烟囱的顶上像怒发冲天般地喷薄而出……在这雕像的基座上我们再刻下这样几个字:这里都是坟墓,千万别忘了,你是个活人!这是怎样的一腔热血,一份豪情,读来令人潸然泪下。吴先生当年从布德尔学过雕塑,他要用艺术来警示世人活生生的人绝不干行尸走肉之事!要创造,要奋斗。只有至诚至真之人,才会发出这样的构想,才会对艺术寄予如此深切的“道义”和厚望。这些耄耋老人的感人之笔,真实地塑造出吴先生的诗人般的情怀,诗人般的虔诚。

阁楼之思

  这种诗人般的气质令我们感到熟悉、感到亲切。在美院西子湖畔的诗化的环境中,在中国美院强调回返心灵、强调艺术本体的修辞练字的传统中,我们都感到某种类似的诗性的存在。正是这种诗性,使林风眠、吴大羽等先生们在人生苦难的道途上,不懈追索,用生命铸造了自己的艺术。1938年以前,吴先生在国立艺专连续创作了几张颇具影响的大型绘画,主题宏伟、气势雄强,如《汲水》、《凯旋图》、《孙中山演讲图》等。和林风眠先生一样,1938年离开艺专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画过这种大画,尤其50年代回到上海之后,随着人生位置的社会边缘化,吴先生越来越潜入自己的内心,来体察一花一木的生命世界。阁楼,上海里弄的小阁楼,豢养着一种独特的生活形态。它闭锁、偏安,咫尺方寸;它又自成一个世界,自有一方蓝天。在五、六十年代,这些阁楼成为吴大羽先生、林风眠先生在这个风风雨雨的年代中最后的护堤,同时也成为他们追踪艺术生命的最后的驿站。这阁楼参与塑造吴先生他们的命运,反过来又深深地被他们所塑造。那作品的尺幅,那勃然的生机,那小窗前变幻的一切,都带着阁楼的自由而深刻的痕迹。

  又一次重读吴先生当年写给吴冠中先生关于“谈绘艺”的信文,感触尤深。吴先生在那咫尺阁楼上,更多时间是在“思”。思古今,思义理,思为学从艺,思艺教画道。那阁楼对于思想是足够的了。“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经剪裁,著根成艺。”这如诗的义理之语,在前半生是对学生说,但在阁楼之上,他向着自己孤寂的生命而说,向着人生的困境而说。”画道万千,如自然万象之杂,如各人心目之异,无待于同归。”吴先生以他独特的学者的虔诚来追问艺术的道义。艺术的道义何在?在于人,在于人的精神和天分的塑造。吴先生是始终向着根源处去问、去思的:“习作程上有藉助于师友之磨砺,但有时贵能推新。又有藉助于古匠作之临览,但有时可作为复鉴习作,创作无间,鸿沟可作一事之两面看,难于截成期段。依此见解从事深习,将不至为深习所误;依此见解从事创作,亦可免于空洞、虚伪、粗浅之结局。”深习不为深习所累,创作不让创作沦于空泛,因此人的品质是第一位的,素质的开启和培养是第一位的。”画意值至法遂意生,意须经磨砺中发旺。”吴先生言简意赅,将法与意的相即相融的关系,将意与行的互相磨砺的关系讲得既掷地有声,又明白通透。“新旧之际不存怨论,唯真与伪为大敌,”吴先生于阁楼上,在人生困境中一声长吁,已经评判了我们今天多少纷争。在这篇值得我们熟读百遍的信文中,我们又一次为吴先生对于艺术道义的虔诚深深感动。

活在梦的世界中

  现在,让我们直接面对吴先生晚年的画作。吴先生的这些作品尺幅都不大。这些作品更像是一部续集,那前面的故事只有从文学记忆中来拼缀和揣测。而这“续集”中的一切,已然是这样的成熟,这样的“胸有成竹”,吴先生像是在“思”之后,一切都想明白了之后,开始动笔的。这些作品所画的对象几乎都没离开他的阁楼。“采韵系列”是窗几上的四季,《滂沱》是窗前的眺望,“京韵系列”是昨天与明天的对话。所有这些作品都更像是一种独白,一种与天地割绝之后的自成大地中的独白。他看花、看雨、看书架和古玩,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完成那关于纪念碑和巨型壁画的宏愿的,他的虔诚转而化育着他的内力和眼光,他那内在的诗性总在细细地品味自己的咫尺天地,品味这与自己相存相依的阁楼。这阁楼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又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他与这花、这窗、这雨之间,正修炼着一种相继相融的关系。这些小生命和生命现象是为他而存在呢?抑或他为这些生命的意象而存在:在赵无极先生的回忆中,四十年代末吴先生就“欢喜讲诗”。1972年赵先生在文革末期看望吴先生,吴先生说:“我还是没有兴趣画画,我还是喜欢作诗。”今天,我们并没有读到吴先生多少的诗稿,却读到了这些如诗般的画。在吴先生的世界里,画与诗是一体的,人与艺是一体的,天雨与万物是一体的。那里边有他对于生命之生的希望,有他对于采韵之采的体察,有那滂沱之雨的水痕,有那岁月匆匆一瞬的留影。这一切都是与他的生命交织在一起的。所以,吴冠中先生称他是“生命的宗教徒”,吴先生已经将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岁月镌刻在了这些尺幅之中。

  吴先生的独白又是惜墨如金的独自。我认真地拜读过他的原作,那最后效果几乎都是一次完成的,画幅上还留下不少白底。据朱德群先生回忆,1979年他曾寄了一大包油画颜料给吴先生。吴先生的大部分作品都画在当时上海市面上的现成画布之上,色彩却至今保持鲜亮,这些颜料是起了作用的。在阁楼上的吴先生一定是对这批颜料十分珍惜。更重要的是,吴先生在这个咫尺天地里正感受着一种计白当黑的空间道理。花卉、窗景、京韵,他将所有这些物形嚼碎之后,再吐出来,在疾速的挥写中显形于画布之上。他的用笔迅速而有力,像中国画一样,每一笔都在画布上显身,笔与笔之间又贯连着、衔接着一种气韵。吴先生是用这种气韵来统合他的世界的。这种气韵是那样鲜活,它容不得细细推敲,它甚至会在瞬间逃遁,必须用挥写来追赶,来捕猎。在这个瞬间,吴先生一定承载了一种不凡的活力。这些画清明透亮,带着飞白,带着笔痕,带着绘画本然的种种不周,带着生命的真率之气,拼缀着一个生动的世界。

  这个生动、可视的世界中,还包藏着许多不可见的东西:他的所思所像,他的人生境域。事实上,在他用笔用气之时,这一切都已消遁,但中西两大文化资源对于他的化育,却在此时悄然显身,显身而为一种画意。这画意带着春雨的连蒙,带着秋风的萧瑟,带着孤独的冷竣,带着激越的颤动。这画意中有过主体主义的分析的痕迹,最后又消融在中国绘画的自然灵动的气息之中。这画意久受那艺行的虔诚与性灵的诗意的熏染,久受着生命独寂与世态冷落的磨砺,变得愈加淳厚。那一花一草,一物一象被这画意所点染,悄然解构,而在点划的自然运行中,当场构成一个生命的整体,这些行物在吴先生的笔下自由地生长,“发旺”而为另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那跳跃的点划,那闪烁的色彩,恰在其时地落在了自己的位置,并随时地互相呼唤着。呼唤,吴先生的独白是一种呼唤,是这花、这草、这雨、这雾对吴先生的呼唤,也是吴先生对这笔、这彩、这韵的呼唤。这呼唤随气呈形,演化为形构,互相楔入对方,不可分割地组成了一个个不同的格局。这呼唤又被自然的气息滋养着,如挥如洒、如梦如述。庄华先生80年代看望吴先生时,曾担心他睡得太多,吴先生回答说:“我是在做梦!”“您梦见了什么?”答曰:“画画。”吴先生的绘画世界正是梦的世界,他有着另一种清明而虔诚的法度,有着另一番清静却绝不空虚的归宗。在现实世界中,吴先生是无力而又无能的,但在这个梦的世界中,吴先生格外明白通透,游刃有余。吴先生是属于这阁楼上的“梦”的世界的,他活在该“梦”中

  在与上个世纪同龄的一代人中,吴大羽先生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员。聪敏的才情和学养的兼具,创业奠基的机缘与多难年代的遭遇,磨难多乖的运命与生命激情的砥砺。但他始终以艺术的虔诚来面对艺术,让生命的困境淡去,淡极处呈现一种本然的诗性。这是艺术的虔诚与诗性,这是生命的虔诚与诗性。今天,当他们都离开我们的时候,从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中,我们读到的不仅是关于历史不公的怨叹,不仅是蹉跎岁月的感伤,更多的是对这种生命力量的崇敬,是对这虔诚和诗性的感动,是学术家族的传承的神圣使命。在生命的心目中,他们的人生越来越浓缩为一种精神,一种不朽的精神,而那承载着这种精神的作品,正与我们心息相通。

 

2003年仲秋于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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