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达花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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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先生与我的故乡之缘

文:吴俊达    原载:《书画艺术》杂志2007年第1期

    江苏宜兴是吴冠中先生的故乡,作为吴老的同乡后学,我有幸与他老人家结下了一段终生难忘的情缘。吴老在他文章中,无数次提到家乡的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和春柳飞燕等美景,在他小时候留下了美好记忆。这方面的题材,最终也成了吴老艺术创作的亮点之一。正是由于吴老的故乡之情,才有1981年回宜兴写生的故乡之行,才有我与吴老相识的故乡之缘。

(一)

    记得八一年春节刚过,我收到一封北京的来信,吴老在信中表示:计划来宜兴故乡写生一个月,“想表现童年最亲切的故乡情调”,需要一位热心的美术工作者协助,并强调:为了要全力投入工作,请勿将此消息传开,可待写生结束时邀请大家相聚交流。我虽未见过吴老,但知道他的大名,即兴奋地回信相应。不久又收到吴老第二封来信,敲定了来宜兴的准确时间。三月十七日下午,我按约到车站出口处迎接吴老,班车上的旅客几乎都出站了,仍不见有画家模样之人,正在纳闷时,一位衣着简朴、中等身材、体瘦脸黑、一副老农模样的人扛着一捆东西出现在眼前。要不是那人腰间背着油画箱,我根本不信那就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知名教授。吴老见我上前相迎,就笑着问我:“你是小吴吧。”我赶紧接过他肩上的行李,其实是十余块写生用的画板。此时,我顿然明白“海风和阳光在他的脸上”。吴老瘦瘦的身躯、呦黑的脸色,定是他长期在野外写生时饱经风霜所致。不由使人肃然起敬。

    我将吴老安排在县招待所住下,并为他买好了食堂饭票。这种简单化的做法,符合了吴老信中所言“喜欢简朴生活”的要求,他很满意。并嘱咐我:他多次想回宜兴,但都没能成行,这次用一个月时间回故乡写生,实属不易。为了不打乱写生计划,既不接受任何宴请,也不动用公车外出。就这样,吴老静悄悄地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开始了触摸故土、追忆童心的真情体验。

    当时宜兴报社征得吴老同意,对回故乡写生作跟踪采访及全程报导。因此,我与报社记者小余、美工小徐陪伴吴老扛着画具访山村、寻古镇,下滆湖、回故居……,几乎走遍了宜兴。途中有时乘公交车,有时步行,并坐过手扶拖拉机和农家船。由于早出晚归,常在乡镇的小餐馆内共用午餐,正常情况下,吴老每天能画一幅油画或数幅钢笔速写。后来画板不够用了,他就将几幅不很满意的作品用括刀括掉重画,我得知后,立即赶制出数块画板供其续用。现在想来那几幅括掉的画却都是国宝啊。吴老作画时全神贯注,旁若无人。画好后向我们讲解对新作的感受。在行路觅景时,边走边聊天,既兴的话题多种多样,但万变不离其宗,都与艺术相关。总之,在与吴老朝暮相伴的日子里,我真切地领略了一位大师出众的绘画能力、憾人的从艺精神和超凡的人格力量。

    有一次我陪吴老去画归径镇的古桥。他站着从早上八时一直画到中午十二时,我已很饿了,也担心吴老饿坏身子,就轻声提醒该吃午饭了,他只说了句你先去吃罢就继续在画,于是我先吃了点东西,然后捎上一些干点心给吴老边画边充饥,想不到吴老还是不肯吃。结果一直到下午三时才画好,收拾完画具,才肯吃了一个面头,并解释说:“凭以前的体验,写生时连续画十个小时不吃都没关系,如果中途吃了东西,那怕喝些水,胃里都不舒服,估计作画时胃停止工作,故不觉饿,现在胃还没有完全苏醒,因此还不能多吃。”我这才意识到,中午打扰吴老是多么不应该。不由想起“劳其筋骨、饿其体腴”的古训,并被吴老以命相搏的从艺精神所深深感动。

    吴老在大自然中捕捉美的能力,提升作品思想内涵的本领,确实使人叹服。有一天,到太华山区写生,走了很走时间山路,还光脚渡过溪流,一直没有找到理想景色,吴老见我有些失望就说:“景色不能打动你,就不要去画,宁可白跑一天”。正走着,他突然停步并倒退几米,对路旁一片杂树林端祥了一会儿,决定在此作一幅画。其实那景色很普通,一湾不显眼的溪水在数棵树间穿过。约三个多小时,作品完成了,画面主体竟然是几株老树的根干,姿态各异地立在溪水旁,有一种静穆感,很雅致。吴老边收画边谈创作体会。我才知道,刚才路经此地,先是数根黑色树干的垂直线和一条白色溪流的曲线构成的形式美感引起他注意,回头审视时,又感觉到那几株倔强而又古朴的老树,恰似这深山中终年劳作的山农。吴老指着画中的树干说:“这几根树干的身段,就是我家乡父辈的形象”。我再看那画,顿觉画的份量加重了,那已不是一幅风景了,而是吴老带着怀乡真情所作的一幅人物群像写生了。

    吴老经常会将常人视而不见的景物,转化成佳作并赋予人性化内涵。他把宜兴城内一堵百余年的残墙,直面搬上画面,命名为《老墙》。并讲:“面对那墙,真有些激动,墙里面似乎写满了、画满了家乡父辈,甚至祖辈的身影,是将其视作记载家乡历史的纪念碑来画的”。吴老这种变平常为经典,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常人难以启及。

    他曾打比喻解答我提出如何发现美、表现美的问题,吴老说:“我就象个老猎人,终年在深山里讨生活,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本领,能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到猎物。”又教导说:“作为一个画家,不敢到自然中去,是胆量不够;身在大自然发现不了美,是眼光不够;发现美而表现不出来,是能力不够。”这番话后来成了我学画的座右铭,得益匪浅。

    吴老在宜兴写生期间,从未赴宴作客。唯一的一次是在我家吃了一碗百合汤。写生将近结束时,有一天吃过晚饭,我把吴老请到家中,捧出一批我的书画,可能是家乡后辈的缘故吧,吴老饶有兴趣地边看边议,鼓励我要继续画下去。我乘便叫妻子烧了一碗百合汤给吴老当夜宵,他在得知是家乡土产百合汤后才肯受用,吃完后表示,几十年没有吃到家乡的百合了,吃得很开心。我见吴老高兴,就提出请他为我的画室起个斋名。吴老赐以“破土斋”,并注明“总之要破土”。

    吴老三十天中画了十余幅油画和一些速写,有名的《静巷》、《老墙》就出自那次写生。为了答谢家乡的接待和配合,在记者小余家中搞了一次笔会,半天画了七幅水墨小品,其中****的一幅《故乡情》约三平方尺,赠给文化馆,其余六幅都写了上款,分别给相关人员作留念。又在文化馆搞了一次讲座,同时将所画作品一并作了展示。讲座内容主要是他的艺术观点,因当时中国画坛还没有完全走出政治性绘画桎梏,他的许多观点语出惊人。如“美盲问题”、“抽象美问题”和“创新问题”等。这些观点都是当时和后来画坛讨论的热点。由此足见吴老艺术观点的前瞻性。

    我很清楚地记得吴老临走前不久,很认真地对我说的一番话:“小吴,我奋斗数十年,一直孤独地走自己的路,现在国内对我的油画还不能充分认识,但我的画最终能被国际画坛认可,有一席之地,我自信能在画史上留下一个指甲印”。自信人生三百年。事实证明,吴老当时太谦虚了,结果不仅是会留下一个指甲印,而是一个掌印,一双脚印,一条通途,一座丰碑。

(二)

    吴冠中先生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故乡行写生,带着三十天辛勤耕耘的收获,告别了哺育过他的土地,踏上了返京之途。回京后不久,便声望日隆,蛮声海内外,且不断达到高山仰止的程度。虽然我对吴老常在念中,但也只能思而却步了。然而,又是故乡之缘,使得在之后的二十余年中,我一直能与吴老保持着联系。八三年他到南京举办个人展览,携夫人到宜兴观光探亲,我有幸作了陪同,一起游了善卷洞,并合影留念。九七年吴老赴杭州参加母校中国美院的庆典,和袁运甫教授等人顺道来宜兴看故居,我又有幸作陪。那次吴老看了我自创的焦墨重彩花鸟画,给予了肯定和好评。在他的激励下,我由天津人美出了第一本个人画集。二○○一年我带着画集,第一次专程到北京吴老家中拜访,想不到吴老对百余幅画一张张地进行评点,其看画的认真程度出乎我的意料。我见他看画时不断点头说好,就提出请他多提些意见,吴老有点生气地说:“我现在已无须违心地讲人好,你能动脑画画,有新意,我看了很高兴,今后胆子要更大些朝前走,要把精力全部用上去”。我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脸红了。因为近十年的美术馆馆长之职,常使我杂务缠身,不能自已。那次我在吴老府上待了九十分钟,怕他老人家累着,才主动提出告辞。后来知道,他接待人一般十五分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从此我就自觉地遵守这一规矩。之后,我每年都去探望吴老,少则一、二次,多则三、五次。有时带着作品照片请他指导,有时请他为家乡的公益活动题词,有时请他鉴定作品真伪,并有几次为他家乡故居事宜去请示。吴老从未拒绝我去探望他,但有两件事通过暗示作了规定:一是上门除少许家乡土产外,不准带任何礼品;二是未经许可不能带他人登门。我当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吴老的居住面积约九十平方米,家中陈设十分简陋,旧家具,旧沙发,素壁素地,除一台挂壁式空调外,没有一点现代感觉,这与他现代气息弥漫的艺术追求,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约二十平方米的厅堂墙上挂一幅约三平方米的横式壁毯画,是按照他的代表作《熊猫》所制作的,依我看,算是最气魄的东西了。要不是墙上镜框内有两张吴老的真迹小品使我眼睛一亮,真难相信,这就是当今大师的寓所。有一次,我有机会到他家中的画室里去一看,简朴的程度使我傻了眼,他的画桌只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木框夹板桌面,是用几张方橙临时搁就的,高度只有六十公分左右。他见我疑惑的样子就笑着说:“画好画坏与台子没有关系,台面放低些可照顾到画面的整体”。我算是开眼界了,并且是开了一个通天的眼界,吴老那么多问世的水墨画杰作,竟然是诞生于如此平凡的陋室和画桌。我理解高处不胜寒的含义,也明白高人有僻相的意蕴,但这都解释不了眼前的吴冠中现象。后来我悟出了其中的真谛。二个字“舍弃”。一个将艺术生命和自然生命合二为一的人,他的最高境界是为了艺术,敢于并善于舍弃一切身外之物,而决不被俗事俗物所累。能如此者,当今有几许?!

    最近数年,吴老在对我的教诲中,从来不谈技术层面的东西,而是在宏观层面上启迪我的思路。他曾看了我的画后说:“不要局限于花鸟画,不要被传统画种的界限所束搏,自然界中美的东西很多,要大胆地去表现各种美”。又说:“现代人如果把精力完全放在笔墨功夫上,就算花上一辈子,也达不到古人的高度,那里还有时间去探索新东西和追求自我呢?”还说:“屏条画尽量不要去画,古人对这种形式已对付了上千年,很容易落入老一套的程式,画方形和横幅画可以逼着你动脑筋去思考,去创造”。吴老在谈到艺术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问题时认为: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孰好孰坏,我们无必要去探讨,但有一点是明显的,他们有些东西比我们先进,西方那么多先进的东西我们都学了,为什么在艺术上就不大胆地去学呢?他还很肯定地认为:民族性是丢不掉的,就当下而言,少强调民族性为好,因为几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一提民族性,就必然产生排外性。因此,吴老要我今后多看点西方现代的东西,我问他在看画的同时,是否要看些有关文章,吴老表示不要,以直接感悟为好。有一回,吴老气愤地说:“有些人总是和我过不去,这些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他根本不懂艺术,另一种人懂艺术,是在妒忌。”吴老的个性总是那么鲜明,无言则罢,一语惊人。经过长期接触,我发现吴老是个富有激情的人。一旦兴之所致,讲起话来涛涛不绝,激情洋溢,且两眼炯炯发光,这眼神在陪他在故乡写生作画时见过。每当此时,就强烈地感受到一位大艺术家的激情是与生俱来的,是超常的。吴老曾说过:“小道娱人耳目,大道憾人心魄。”他永不沽歇的激情是撼人心魄的天生气格。

    回想二十余年以来,吴老先后送给我十几本签名画集,数本签名文集;我并收到过吴老五封书信;另曾应邀为我个人题词四次,为公益事业题词二次。除题“破土斋”外,八七年我在南京办个展时提了“吴俊达书画展览”;九六年题了“宜兴书画作品集”;九八年为我出版个人画集题:“埋土壤,求成长,日暖风和催破土,幼苗可望成乔木,扎根故乡”;二○○二年为宜兴建造周处庙前的广场牌楼题“千秋风范”四字;最后一次是二○○四年,为我在“荣宝斋”特刊上做专题介绍题“二十余年前返故乡,识小青年吴俊达,发现他对艺术很敏感,且好学。他要求我给他那陋室起个斋名,我赠以‘破土斋’。故乡多竹,春笋破土而出时予人欣慰与希望。吴俊达果然年年成长,已入修竹之林。特此致贺”。那次我在吴老家中拿到题词后,觉得吴老心情很好,就壮大胆提出:“吴老,我已受您二十多年的教诲,是否可以收我为您的学生”。吴老略思索后说:“小吴,我一直没有把你当作外人”。我并征得吴老同意,今后可以作为他的学生对外宣传。当初由于过分兴奋和激动,我竟木然了,没有立即向恩师行跪拜大礼,一直感到十分内疚和遗憾。只能时常默默地在心中祈祷:愿恩师和师母的生命之树常青,愿恩师的艺术生命之树常青,愿恩师与我的故乡之缘永续。

                                                               吴 俊 达   
                                                          二○○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