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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6月4日 】  关闭本窗口

    文章源自网络。作者的细致描绘,仿佛让我们依稀回到了特殊年代的那一个场景——此文这一“史料”性特点可供参考。正是随着“文革”时期的“写大字”,“新魏体”在上海迅速兴起,进而风行全国。

写大字

步高里

    他和几个同学忙上忙下,把泡开了搅匀了的化学浆糊往墙上刷。准备了两大桶,应该够了。冬天,学校里弄好的浆糊老远拖过来,还是热气腾腾的,让人觉得不那么冷了。他们借着路灯,用棕毛扫帚蘸着浆糊往墙上刷。只能用棕毛的,芦花的、高粱花的都不行,花啊籽啊会跟着浆糊附在墙上,纸就贴不平了。 

    墙里是铁路,能听见火车头噗哧噗哧像马一样地打响鼻,冷不丁就会叫唤起来。这墙在天目东路西藏路口,是市区最长最显眼的一段铁路围墙。从老北站朝西过来没多远,过行李提领处,过邮件转运处,接着就是长长的围墙。走过去每隔三米左右,凸出一条墙的立柱,把墙分成一格一格的,八十多格吧,就是说可以写八十多个字。 

    暂时还不知道要写什么、写多少个字,先把纸贴上再说。他指挥几个同学把一张张红纸粘贴上去。这事没那么容易,要看好位置,先把纸提端正了,轻轻覆上去,然后接过一把干净的芦花扫帚,从纸中间开始,竖着扫下来,位置固定了,再由中间向四边扫过去,完全扫平,不能有皱褶,不能有气泡。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是手艺活,苦练精进,是可以进入一个叫做拓裱装帧的中国书画艺术领域的。当时他不清楚,他以为全中国人民谁都会。 

    这段围墙用来写大字标语最合适了,它长,又高大,而且替你分隔好了一格一格,让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过去。它坐北朝南,是丁字路口的上面一横,面向宽阔无比的西藏路,如果从市中心过来,越过西藏路桥,老远就能一览无余,桥又陡,直冲下来,简直可以用一头扑进什么怀抱来形容。 

    墙高约三米,每格宽也三米,贴满一格要横四竖三用去十二张原开大纸。贴了十几格,他们就张大嘴巴直喷热气了,差不多像几条跑累了的狗。他说还来得及,原地休息吧。他们坐在上街沿,屁股冰凉地看着丁字路口。晚上七点半,车不多,行人也不多,过来过去慌慌张张的样子。 

    他老早就看好这段围墙了。这里从来不空,一般都是工人的司令部在“宣”,偶尔会有大专院校的红卫兵来“宣”一“宣”。平常都是白纸黑字,“炮”和“砸烂”,时不时会红纸黑字,“庆祝”和“欢呼”。有一天走过,他看见市北中学在围墙上“宣”了一条,心里有点不买账了,开始留心机会。这天下午通知晚上集体收听北京的拉线广播,他马上叫来红团政宣组的同学,领红纸,泡浆糊,借扫帚,去买几把刷墙的排笔,再把黄鱼车拖过来锁上专用。他要抢在工人和大学生前头,先把地盘占了。黄鱼车骑出校门,大头说广播什么都不晓得,万一不是贴红纸呢?他心想真笨啊,什么时候北京的拉线广播内容用过白纸?到明天早上,肯定又是“全国山河一片红”。 

    贴到四五十格的时候,八点了,拉线广播开始。没过多久,远远近近,锣鼓声和口号声响了起来。他们没带半导体,不知道什么内容,只好等着,等学校里同学骑车送“号外”过来。已经有好几辆宣传车来过了,都是工人的,一看已经有人占领,只好开走,另找地方去激扬文字。有一辆是东边铁路局开出来的,一个爷叔下车走过来,说好,就让给你们小赤佬,好好叫写,写不好我撕了重写,知道写什么?都说还不知道。爷叔手里有几张油印的传单,分一张给他,又问,写过大字吗?写过,不过没这么大。再问,写啥体?新魏体。爷叔一呆,说册拿。不过,骂过以后还是以鼓励为主,不要怕,慢慢写,笔划位置顶重要,局部细节不重要,眼睛鼻头嘴巴生得好看长得不是地方有屁用。 

    他把人字梯支起来,爬上去开始写。墨汁倒几瓶在脸盆里,用排笔蘸着往红纸上刷。蘸得不能太饱满,流淌下来就尴尬了,少一点不要紧,多就不好看了,又不是画遥看瀑布挂川前。也不能太薄弱,到处是枯笔像什么?还有,梯子上下要主动,要提前,够不着再动就晚了,招式就老了。注意,手臂尽量伸长,眼睛离字尽量远点,看好大小、粗细、起止和转折。说是会说,十二张纸写一个字,一点下去有他两个头大,写的时候根本没把握对还是不对。好在事先他退到马路对面一格格瞄过,笔划位置有点印象,毛估估在墙上瞎画吧。 

    墙里边列车进站出站,咣当咣当的轮轨撞击震得地面直颤,梯子乱抖,人也跟着晃悠。背后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多主意多,卵子敲镗锣。长点好,短点也好,粗点好,细点也好,当心滴下来,当心人立牢。他要听背后的就写不下去了,烦起来恨不得把排笔和一脸盆墨汁塞过去讲那妈只老比要么侬来写。写了前几个字,背后有人开始叫好。他透了口气,耶,好像也不慌了嘛。接下来,就是夜晚街头的一场表演了,他一手排笔一手脸盆在人字梯上挪动,活像西郊公园秋千架上的大猩猩,总有上百人看吧,沿着围墙移动过去议论过去叫好过去。直到深夜。直到落款,他换了把漆刷帚,行书某某中学红团宣,还好没写大猩猩木木宣。宣完,革命群众居然拍起手来。 

    铁路局的那个人也在,说小赤佬太慢了,我老早写好回来看你,呃,位置感觉蛮好,细节变化不多,有空到大楼来,我写给你看。后来他知道了,爷叔就是写新魏体字帖的,在铁路局政宣组。后来他知道了,老师都这样,这趟讲的和上趟讲的总归有些出入。当时他什么念头都没有,脑子像用空了的浆糊桶,身体累得要瘫下来了。 

    他们把七七八八的东西搬到黄鱼车上,自己也前后左右地爬上去,沙家浜十八条好汉一样披星戴月回学校去。黄鱼车从共和新路旱桥冲下去,冷风嗖嗖的,速度快了点,刚冲到桥脚,永兴路出来一帮拖着彩旗和锣鼓家什游行回来的大人,骑车的国富又急叫又刹车又借方向,黄鱼车翻了个跟斗,车上五六个同学飞了出去,扫帚、面盆、浆糊桶和人字梯乒呤乓啷散落在桥下的弹硌路面上。 

    过了两天,他们约好去看那晚写的大字。学校里轰动了,居然有人专门跑到那丁字路口去看,老师学生都起劲得很,赛过很多年后复旦大学做的招生大广告,名气也就是品牌效应好得热昏。人家说他写得不错,他莫知莫觉,因为当时写得昏头昏脑,忘记写了什么、怎么写的了。 

    他们站在马路对面,天目东路西藏路口,大头小腿骨折,拄着拐杖,国富手臂摔断,用围巾吊在胸口。他们远远地看过去,丁字路口的上面一横,市区最显眼最适合写大字标语的围墙上,红纸黑字长长的—— 

    全面贯彻落实毛主席最新指示:“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 

    懂是懂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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