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张志安画家，彼此睽隔不曾款洽，今春蒙张晓庄同学之介，鱼雁始通，于是锦笺墨宝，一再从海峡飘来，拜读之余，对他的品格与风格，不禁欢喜赞叹。顷嘱书感，并就锥指管窥，界抒数语，藉志云谊。
    我先从品格谈起，因为品格（Character）决定风格（Style），一般说人格为品格，其实人格不完全同于品格，人格一词是舶来品，在西方人格（Personality）原指伶人的面具，象征人生舞台上之种种行为，不涉及价值判断，而品格却是通向道德检验的行为倾向，这些行为倾向的要素，包括习惯、技能、气质、智慧、意志及理想等等，这也是艺术作品风格形成的主要根据。张志安先生长于农村，农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勤劳摸索，憨厚务实的习性，也是人们常用来勉励子弟的典范。从张志安的创作看来，无论在文本或画幅中，就自然而然地显露无遗，同时也撩拔我童年甜蜜的回忆，大概如“贤文”所谓“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的情结吧！他在“我分给你一分欢乐”文中说：“我总感到，我和农村结了不解之缘，数十年面对花开花落，草长莺飞，春种秋收，鸡鸣犬吠的大自然，心境平静而悠然。当我为文作画，这数十年天天目睹之一切，便如幽泉般汨汨淙淙，静静地从心底流向笔端，从不断流，从不干涸。”
    张志安自幼有绘画天才，就读岭南小学时即引人注目，后来习艺于鲁迅文艺学院，业师为留日的王盛烈先生，他除了指导学生的基本功夫外，还重视培养学生发掘生活，提炼生活的能力，反对把艺术看成是一种自私物，扶持学生塑造富有生活特征的典型形象。张志安得此熏陶，今日我们在他的画面上找不到丝毫王盛烈式的痕迹，当然他的自我鞭策和省思至为重要。他自述“我作画四十余年，初，得形似而已。中，得构图之完好，并逐渐有所领悟。后，则思之所及，左右逢源。”从这一忠实的告白看来，虽然我对他初期的作品所见有限，但从少数写生作品中得到消息，基本训练纯熟，取景独到，设色淡雅，于斯时写生高手中亦不是多让。至于近作，确是人画俱老，往往束束几笔，便得钟灵郁秀，发具奥秘，扼其殊胜，另一番宁静和妩媚，逗人想在那里安身立命。尤其是面对吾家风物，桥上水牛，岸边柳树，耕者归泳，远山含笑，身在海外的游子觉得格外亲切，同时不免想到荆公名句：“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张志安喜欢作田园小品，不外瓜果虫鱼鳞介之类，与齐白石大显其趣，但都野趣横生，宛如篱前棚下那样栩栩活现，只有咬得菜根香的人才能臻于此境，使观众也觉得青山不老绿水长留，似乎还有古老“击壤歌”的音符在纸上跳动。
    而其鸡画早已竞相推重，故北平艺专校长胡献雅更誉为********。我国鸡画甚早，见之于西魏时代的敦煌等 285窟壁画，近代以鸡名世者也不乏人，齐白石、徐悲鸿、陈大羽、程十发、黄永玉、陈丹诚。但以鸡画明志——如徐悲鸿以马明志者，好像张志安擅美当代。他特重其神，而略其形，妙在拟人寓道，穷极世态，故而一挥惊人，引起共鸣。他坚持“我画我的”，决不取容市会，使品格与风格融为一体了。贝多芬自言其音盘之所以感人，乃是“发自内心才能进入内心”（Von Herzen—Mohe es Wieder Zu Hieder Gehen），张志安有次画中题字：“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翻腾起伏的思绪，我在这里，我依然在天地间”，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与活力。由此可见，一个有志于艺术创作的人，是经过不断努力于优良习惯的养成，高超技能的增进，乃至于智慧的启发，意志锻炼，理想的培育，久而久之，自能实现个人品格的圆满与伟大。
    张志安入世服务，第一站就是瓷都的陶瓷学院，毕路蓝蒌，十年有成，从平面扩及立体，把艺术与化学做了科际整合的工作，从而影响了他的思维，他在一篇文中说：“我画瓷，画圆盘时，老想到它是个月亮。仿佛中，它还是水中的一轮明月。于是我在上边画上游鱼，题：‘明月在水底，鱼游广寒宫。’而在圆圆的瓶子前，我总会联想到星星、月亮、地球。常在瓶上画鱼，转着圈子游动。我想到：‘天也圆，地也圆，日月星辰都转圈。’一看那圆那圈，那里是起点？那里是终点？于是题：‘路是圆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可再一想，既然是圆，自然又：‘路是圆的，处处是起点，处处是终点。’后来再想，世间万物，连人都是在无休止地转着圈子的。田间地上是圈子。随时出生，是起点，随时死亡，是终点。可作为人类，作为万物，作为宇宙，自是无始无终。”他从圆瓶推想到宇宙，是哲学和数学上的抽象问题。不记着什么人说过，想像力****的用处，就是要建立人的精神家园。无始无终，把生命寄托于永恒而获得慰藉，这就是精神家园，有了这样的“美的感受”，使我们愿意自强不息，现以英诗人勃莱克（W·Biake）的名句作为结语；
    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国
    君掌盛无边  刹那含永劫（用宗白笔译）

    (作者系台湾艺术批评委员会主委)